成都中醫(yī)藥大學早期藥圃的記憶

■講述人/萬德光

1958年，師生齊動手在十二橋校區(qū)現(xiàn)在的操場右后方建了一個藥圃，占地約1300平方米。雖是小小一塊地，但那里四季花開，藥草飄香，是一個鮮活的中藥標本館，是師生們最喜歡去的地方。

藥圃玲瓏布局，精妙獨到

學校早期的藥圃規(guī)模袖珍但是極富中醫(yī)院校特色。藥圃選種500余種中藥，藥味十足，可謂“布局合理，小巧玲瓏”。一走到藥圃，就能看到兩旁磚砌的柱子，中間是木欄門。我清楚地記得木欄門上有一塊很是簡易的木牌，上面寫著“藥圃”兩字。

進門是一條林蔭小道，由一個綠色的大棚高高撐起，棚頂上布滿了綠色藤本植物，前半部分是金銀花，后半部分是瓜萎。瓜萎和金銀花都是生命力極強的藥用植物。從春至秋，藤葉繁茂蓬勃，相互纏繞，鋪滿了整個棚頂，編織出了一條蔥翠的綠色走廊。這條林蔭小路把藥圃分為了左右兩部分，井然有序地種植著500多種藥用植物。

藥圃內(nèi)的植物種植規(guī)范，科學有序，放眼望去一目了然。四周被喬木環(huán)繞著，中間較為寬敞的地方是草本類中藥，按類分成許多小塊，分廂種植，便于老師們帶領學生近距離觀察和辨識中藥。

木本植物中，令我記憶最深的是進藥圃門左側(cè)的一株鉤藤，藤莖粗壯、橫臥向上而生。初次見它的人都會倍感驚訝，因為平常在藥房看到的都是小小一段帶鉤的莖，原來它的莖藤還能生長得如此粗壯。這是我剛到中醫(yī)學院接觸到的印象深刻的一味常用中藥的基原植物。

藥圃中部種植的草本類中藥品種多樣。有川丹參、川白芷、芍藥、白術、 龍牙草、川射干、川紅花、川麥冬、京大戟、馬鞭草、杏葉沙參、桔梗、天南星、半夏、百合等。由于搭配得當，一年四季不同的藥用植物相繼開花，何時進入都是花團錦簇、滿目蔥蘢。比如4月正是鶯尾盛開的時候，當鶯尾剛剛凋零，芍藥花、牡丹花又繼而盛放，簡直是一個充滿魅力且富有活力的“天然實驗室”！藥圃也因此成了師生們最喜歡的學習中藥、觀察藥用植物、感悟中藥之美妙的勝地。

藥圃左后方有幾株生氣鮮活的杜仲，是我?guī)W生要去觀察的一種藥用植物。杜仲以樹皮入藥，斷面有細密、銀白色、富于彈性的膠絲。但要觀察這一特征，樹皮是不能動的，我會讓學生拾杜仲葉片折斷觀察。會發(fā)現(xiàn)葉片斷面也有白色膠絲，從而直觀理解杜仲的這一特征。并且學生們會聯(lián)想到杜仲皮和杜仲葉都有膠絲，就會提出一個疑問：杜仲葉是否也可以入藥呢？然后我就會引導學生思考同基原多部位入藥的可能性，當然要回答這一問題離不開本草考證、實驗研究和臨床觀察。后來經(jīng)研究證實了杜仲葉確可藥用，已經(jīng)收載入《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》。

藥圃右后方有一株枇杷樹和一株荷花玉蘭。這兩種植物的葉子有些相似，若不仔細辨認易混淆。因此，老藥工徐大爺便故意把這兩種樹種到一處。徐大爺后來告訴我：“曾經(jīng)有位年輕老師采枇杷葉回去給娃娃熬水喝，結(jié)果認錯了，采到了荷花玉蘭葉。娃娃喝了之后便出現(xiàn)了不良反應，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采錯了?！焙髞硪坏┯袑W生來藥圃看枇杷葉和荷花玉蘭，徐大爺總會在一旁提醒，還會折下枇杷葉和荷花玉蘭葉讓他們比較觀看：枇杷葉上面光亮多皺，下面密生灰棕色絨毛；荷花玉蘭葉上面深綠有光澤，下面密生銹色細毛。經(jīng)過這樣直接的對比，學生們對二者的差別便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
當年的藥圃對內(nèi)開放受到廣大師生歡迎，對外也頗具影響力，曾經(jīng)是國內(nèi)外同行專家來校參觀、交流、考察中藥的窗口之一。

種藥杏林園，藥圃耕耘人

藥圃種植有特色，布局有序，管理規(guī)范，這份成果與徐大爺?shù)呢暙I分不開。徐大爺本名徐安福，但我們都叫他“徐大爺”以示尊重。徐大爺五十出頭，中等個子，敦厚樸實。他是這里的老藥工，負責藥圃的耕耘和管理，在藥圃旁有一個小房子，他和徐大娘就住在里面，一年365天幾乎未曾離開過，始終守護在藥圃。夏天他總愛穿著一件白布小褂，頭頂草帽，腳蹬草鞋。遇雨天則頭戴斗笠，身披簔衣。做起事來也不緊不慢，但他做事很有章法，每項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條，嘴里常叼著一根葉子煙，邊干活邊吧嗒著。

那時師生們常去藥圃看藥用植物，徐大爺就是我們的顧問。看到有些叫不出名字的藥用植物，就會喊：“徐大爺，這是啥？ ”徐大爺便會一一介紹。當年我常到藥圃看藥，采實驗材料，便和徐大爺互相熟悉了，他總是老遠看見我就和我打招呼：“小萬老師，你來啦！”我和徐大爺常交流，也從他那里學習到了許多。1964年9月的一天，我去藥圃，徐大爺老遠朝我打招呼：“小萬老師！你快來，快來！我給你看個東西。”我有些驚訝于他今天的語氣明顯充溢著滿滿的興奮。徐大爺住的小房子前有一個小花臺，他站在花臺前指著一 盆已經(jīng)盛開的淡紫色的花：“小萬老師，你看這是啥子？”我定睛一看，這花開得好漂亮啊，我在腦海里搜索著這株似曾相識但又陌生的植物，我從花的特點突然想起了一味活血祛瘀藥“藏紅花”，但我在此前從未見過藏紅花的原植物，只見過藥材，便有些不確定地說：“這個有點像藏紅花。”他說：“就是藏紅花！”徐大爺居然盆栽種植成功了藏紅花，而且還開花了！我十分激動，這在當時是罕見的。要知道，20世紀60年代初種植藏紅花成功的很少，四川幾乎沒有，更別說讓藏紅花開花了！我迫不及待地問：“徐大爺你在哪兒弄到的誒？”徐大爺說：“別人給了我一坨它的根（球莖）。我下了點兒功夫，種活了，開花了，你快看，這個花開不了多久。你看它的花蕊有點兒特別。你看啊，這三個絲絲（雄蕊）上的粉粉（花藥）像箭頭。你再看這個伸出花的細長下彎的細絲（花柱）頂端有點膨大，深紅色的是不是很漂亮？這個！最管錢嘍！”藏紅花被稱為軟黃金，它的入藥部位就是花柱。我很興奮地問：“徐大爺這個怎么種？怎么開花的？”徐大爺依舊像往常一般娓娓道來：“栽藏紅花 底肥要施夠！這可是我的訣竅。”我又問：“你施的什么肥呢？”徐大爺說：“圈肥和草木灰，要注意適當保持濕潤。”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鮮活的藏紅花，這一次的分享是令人難忘的。

徐大爺沒有植物學背景，也不會專業(yè)的術語，但是他就像一本“活字典”。聽完他講述藥圃植物的特征、習性、種植、管理之后，你會覺得書本里的知識一下子就“活”了，不再是枯燥無味、古板沉悶的白紙黑字。徐大爺從1958年開始，便將他的心血全部獻給了藥圃，全心全意做好藥圃，我們青年教師從他那里學到了許多。

1966年夏，學校因“文革”停課。徐大爺依然每天辛勤勞作，把藥圃打理得井井有條。我們每天都是開會學習，去藥圃的次數(shù)就少了。一天，一位老師告訴我，徐大爺生病了，可能是癌癥。1970年7月，我回成都后特地趕去看他，帶上我先生老家河南靈寶寄來的紅棗，匆匆奔向他家。見到他的時候，他強打起精神招呼我坐，顯得消瘦了許多，但仍然平靜、慈祥。他見到我很高興，對我說：“小萬老師，看來我不行了，我得了這個難治的病，我愁的是藥圃咋個辦??！”我心里一陣酸澀，他把藥圃視為他的心血，在病危的情況下依 然牽掛著藥圃的工作，怎能不讓我心生敬佩呢？我對徐大爺說：“徐大爺，你要好好治療、休養(yǎng)。你會好的，等你好了，我們還要一起種藏紅花呢……”徐大爺看著我，虛弱地呢喃：“藏紅花啊……好……種藏紅花?！?971年的一天，徐大爺終因醫(yī)治無效駕鶴西去了……徐大爺愛校、愛藥圃、勤勞、樸實、熱心為教學服務的敬業(yè)精神，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里。

本文由萬德光口述，學校全媒體中心釆訪整理。

釆訪時間：2021年4月9日

采訪地點：萬德光教授住所

釆訪人：康玙歆 鄧玉思

講述人簡介：

萬德光，女，四川省成都市人，成都中醫(yī)藥大學教授、博士研究生導師，成都中醫(yī)藥大學原副校長。首屆國家級教學名師，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，全國老中醫(yī)藥專家學術經(jīng)驗繼承指導老師，四川省學術和技術帶頭人，國家重點學科中藥學學術帶頭人，是當代中藥領域開創(chuàng)學者之一。主編出版了《中藥品種品質(zhì)與藥效》《中藥品質(zhì)研究一理論、方法與實踐》《四川道地中藥材志》《藥用動物學》《中藥分類學》《中藥資源學專論》等專著及教材。主持完成了國家及省部級科研、教育研究項目多項，獲四川省科技進步獎二等獎4項、四川省教學成果獎一等獎4項、國家級教學成果獎二等獎2項、中國藥學發(fā)展獎（中藥）1項、國家發(fā)明專利10項、國家中醫(yī)藥管理局優(yōu)秀教材一等獎1項，獲評首屆“四川省醫(yī)療衛(wèi)生終身成就獎”。